哭吧

2018-10-28 19:22發(fā)布     14027

稿件來源:正直舍—微型小說作家網(wǎng)

小作家協(xié)會 / 賀鵬

周大壯“呸”地一聲吐出了一口黃痰,用腳踩了幾下,媽的,我為什么就不能哭呢?

他用手伸進褲兜輕輕摸了一把剛結了帳的票子,直奔坐落在利民街的那個裝修得很精美得哭吧。

關于哭吧,他以前聽說過,只是費用很高,不是像他周大壯這樣的打工仔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他進城十多年來,今天的手上終于攥了這么厚厚的一沓票子。他有錢了,有了錢的他還怕費用高?高又怎么樣?

周大壯捏著錢,還沒有進入哭吧,心里就覺得舒坦了許多,他想進哭吧把進城十多年來的辛酸和苦難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壓抑在他心頭的郁悶,多少年來周大壯“呸”地一聲吐出了一口黃痰,用腳踩了幾下,媽的,我為什么就不能哭呢?

他用手伸就象一個魔影,折磨得他難受極了。

他十年前高考落榜后,就隨鄰村的人到了北京的建筑工地上打工。

當他到了北京以后,不僅北京那五彩繽紛、眼花繚亂的霓虹燈使他吃驚,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的高考成績假如放在北京錄取的話,不僅可以上大學,還能上重點的大學,而他在老家卻落了榜。

農(nóng)村的孩子,落了榜就等于落了難。在建筑工地上干,每天五點就得從工棚里爬起來,一直干到陽婆當頭,吃口飯,稍微休息一下,又要干到星星滿天才能收工。熱天,工棚簡直就是一個大蒸籠,熱得睡不著覺,蚊子還像二戰(zhàn)期間的德國戰(zhàn)機,嗡嗡嗡飛個不停,他們每天都被這些戰(zhàn)斗機轟炸得滿身都是紅皰;冷天,工棚又像個冰窖,沒有一點點熱乎氣,手腳都被凍得流了黃水。受苦受難對于他這個已經(jīng)落了難的年輕人來說,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最關鍵的是,累死累活干上一年的活,到頭來不是甲方不付老板錢,就是老板不給工人的錢,他都因為沒有回家的路費,好幾個大年都過在了北京的街頭。

就這樣混了四五年,和他考一樣成績的那些北京學生,也該大學畢業(yè)了,他卻在北京還沒有混出個回家的路費來。一想起這些來,他就想哭,可這么大個北京城,哪是他哭的地方?他該到哪里去哭呢?好幾次,他在睡夢中哭醒,工友都罵他“沒出息”。

最近幾年,政府幫農(nóng)民工說了話,撐了腰,每年或多或少總是可以得到一些工資了,先后回了好幾次家,可回去才知道,母親早得了半身不遂;父親家里一把,地里一把,又當男、又當女,才五十幾歲的人,比北京城七十多歲的人還面老。他看著臥床不起的母親,摸了摸內(nèi)衣口袋里裝得幾百元錢,別說到縣城的醫(yī)院給母親看病了,就是在鎮(zhèn)里的醫(yī)院,這點錢又能管什么用?夠幾天的醫(yī)藥費呢?當時,他的眼睛熱辣辣地難受,想哭,真的想哭,可他老大不小了,父母還拿他當未來的希望呢,他能當著病床上的母親哭嗎? 

后來的幾年中,政府對農(nóng)民工的關注力度越來越大,雖然每天還要干十二三個小時,雖然每天的伙食比以前好不了多少,可該掙的工資都能掙到了。他拿到第一個月一千多元的工資,當天晚上就夢見帶著母親上了大醫(yī)院,母親樂得合不上嘴,他也笑醒了……

可還沒等他把看病的錢寄回去讓母親樂一樂呢,母親就去世了。父親見母親去了,他也熬不住那苦日子,解下褲帶,搭在房梁上就給吊死了。大壯回去后,看著放在院子里的兩口白花花的棺材,眼睛紅得嚇人,卻怎么也掉不出一滴眼淚來。

直到大壯料理完父母的后事,返回工地又結算了一個月的工錢,看著那一沓鈔票,他的鼻子一酸,眼淚才“嘩嘩”地流了出來,工長卻狠狠地甩了工棚的門,罵了一句,“沒出息,男兒有淚不輕彈!”

大壯見工長惱了,只好忍了忍,把淚水又咽了回去。其實,多少年來,他不想得到什么,只想把自己憋在肚子里的話對人說一說,可他對誰說呢?誰肯聽他的話呢?

對工友說吧,工友們每天和他一樣,累死累活地干活,只要一收工,飯還沒有咽下肚就躺在工棚的大鋪上打起了呼嚕;對城里人說說吧,城里人見了農(nóng)民工就像看見非典病人一樣,躲得遠遠的。沒地方說,就只能哭,只要大哭一場,也可以釋放一下他壓抑了多少年的情感,可放聲大哭,又該到哪兒去哭呢?

前些日子,聽說北京有了哭吧,他左等右盼,好不容易又等得領了一個月的工資,終于來到了這個哭吧,他想把多少年的苦楚,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

大壯興奮地到了哭吧的門口,可門口站著的保安卻擋在了他的面前。

大壯很不理解,保安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說這是高檔消費場所,是供貴族人群來這里釋放情感的。

大壯說我能消費得起,我有錢!說著還把錢掏出來在保安面前晃了晃。

保安說,走,走,走,你不要來這里搗亂,這里是哭吧,一個大男人,來這里有什么好哭的?

我知道是哭吧,我就是來哭的。大壯連忙解釋。

你哭?笑話!一個打工的農(nóng)民工,有什么好哭的?

大壯還要解釋,卻被保安強行推到了一邊。

他委屈極了,我怎么就不能哭?我怎么就不配哭?我沒有過好日子的權利,難道連哭的權利也沒有嗎?他想到這里,鼻子一酸,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泄了出來,這些年那些委屈的事情、傷心的事情一下就全涌了上來,于是,他索性就站在哭吧的門外“哇”的一聲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剛哭了兩聲,他就被治安警察制止了,還強行帶到了派出所。那股郁悶氣憋在喉頭,上不來,下不去,卡得他眼看就要窒息了,警察卻二話沒說,先開出了一張500元的罰款單,還因為他在公共場所大哭,影響社會治安,拘留了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