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陳平原:孩子一輩子的道路取決于語文

2019-03-09 00:00 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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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確、優(yōu)雅地使用

本國語言文字很重要

       今天談教育,最響亮的口號,一是國際化,二是專業(yè)化。這兩大潮流都有很大的合理性,但若以犧牲“母語教育”或“中國文辭”為代價,則又實在有點可惜。


       北大中文系百年系慶時,我曾談及:“‘母語教育’不僅僅是讀書識字,還牽涉知識、思維、審美、文化立場等。我在大陸、臺灣、香港的大學都教過書,深感大陸學生的漢語水平不盡如人意?!?/strong>前一句好說,后一句很傷人,這其實跟我們整個教育思路有關。


       記得四年前,在上海哈佛中心成立會上,與哈佛大學英文系教授交流各自的心得與困惑,我談及“大一國文”的沒落以及大學生寫作能力的下降,對方很驚訝,因對他們來說,“閱讀與寫作”是必修課,抹不掉的。準確、優(yōu)雅地使用本國語言文字,對于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代的大學生都很重要。


      而這種能力的習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政治課或通識課所能取代的。學習本國語言與文學,應該是很美妙的享受。同時,此課程牽涉甚廣——語文知識、文學趣味、文化建設、道德人心、意識形態(tài),乃至“國際關系”等。




“無他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

       高中的語文課或大學的文學史課程,依舊注重自由自在的閱讀,沒有那么多“先修課程”的限制,也不太講究“循序漸進”。面對浩如煙海的名著或名篇,你愿意跳著讀、倒著讀,甚至反著讀,問題都不大。這也是大學里的“文學教育”不太被重視的原因——“專業(yè)性”不強,缺幾節(jié)課,不會銜接不上。


       可這正是中學語文或大學的文學課程可愛的地方,其得失成敗不是一下子就顯示出來的,往往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比如多年后回想,語文課會勾起你無限遐思,甚至有意收藏幾冊老課本,閑來不時翻閱。


       另外,對于很多老學生來說,語文老師比數(shù)學、英語或政治課老師更容易被追懷。不僅是課時安排、教師才華,更與學生本人的成長記憶有關。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小學語文課很重要,影響學生一輩子,一點都不夸張。


      語文教學的門檻很低,堂奧卻極深。原因是,這門課的教與學,確實是“急不得也么哥”,就像廣東人煲湯那樣,需要時間與耐心。如何在沉潛把玩與博覽群書之間,找到合適的度,值得讀書人認真思考。


       今人讀書如投資,都希望收益最大化??蛇@一思路,明顯不適合語文教學。實際上,學語文沒什么捷徑可走,首先是有興趣,然后就是多讀書、肯思考、勤寫作,這樣,語文就一定能學好。


      《東坡志林》里提到,有人問歐陽修怎么寫文章,他說:“無他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做自能見之?!边@樣的大白話,是經(jīng)驗之談。歐陽修、蘇東坡尚且找不到讀書作文的“訣竅”,我當然更是“無可奉告”了。




“經(jīng)典閱讀”與“快樂閱讀”

并不截然對立

       為何先說“學”,再說“教”?因本國語文的學習,很大程度靠學生自覺。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在這門課上表現(xiàn)特別突出。教師能做的,主要是調動閱讀熱情,再略為引點方向。若學生沒興趣,即便老師你終日口吐蓮花,也是不管用的。


       說到語文學習的樂趣,必須區(qū)分兩種不同的閱讀快感:一是訴諸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是含英咀華,來得遲,去得也遲?!敖?jīng)典閱讀”與“快樂閱讀”,二者并不截然對立。


       我只是強調教學中如何培養(yǎng)學生“發(fā)現(xiàn)的目光”。發(fā)現(xiàn)什么?發(fā)現(xiàn)表面上平淡無奇的字里行間所蘊涵著的漢語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以及大自然之美。而這種“發(fā)現(xiàn)”的能力,并非自然而然形成,而是需要長期的訓練與培育。這方面,任課教師的“精彩演出”與“因勢利導”,都很重要。


      講課是一門藝術,課堂即舞臺,單有演講者的“談吐自如”遠遠不夠,還必須有聽講者的“莫逆于心”,這才是理想狀態(tài)。去年我在《文匯報》發(fā)文章,承認慕課(MOOC,即大規(guī)模開放在線課程)在普及教育、傳播知識方面的巨大優(yōu)勢,同時又稱:從事文學教育多年,深知“面對面”的重要性。


       打個比喻,這更像是在干“農活兒”,得看天時地利人和,很難“多快好省”。別的課我不懂,但深知語文課不能對著空氣講,“現(xiàn)場感”很重要,必須盯著學生們的眼睛,時刻與之交流與對話,這課才能講好。只顧擺弄精美的PPT,視在場的學生為“無物”,這不是成功的教學,也不是稱職的教師。



太富貴、太順暢、太精英,

不一定是好事情

       關于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的文學教育,我說過兩句話:一是請讀無用之書,二是中文系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現(xiàn)在看來,有必要增加第三句,那就是:語文學習與人生經(jīng)驗密不可分。


       “一是讀無用之書?!?/strong>先說第一句,那是答記者問時說的。我談到提倡讀書的三個維度,其中包括“多讀無用之書”。為什么這么說?因為今天中國人的閱讀,過于講求“立竿見影”了。


       在校期間,按照課程規(guī)定閱讀;出了校門,根據(jù)工作需要看書。與考試或就業(yè)無關的書籍,一概斥為“無用”,最典型的莫過于擱置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歷史等。而在我看來,所謂“精英式的閱讀”,正是指這些一時沒有實際用途,但對養(yǎng)成人生經(jīng)驗、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有意義的作品。


       “中文系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strong>第二句則是在北大中文系2012屆畢業(yè)典禮上的致辭:“中文系出身的人,常被貶抑為‘萬金油’,從政、經(jīng)商、文學、藝術,似乎無所不能;如果做出驚天動地的大成績,又似乎與專業(yè)訓練無關??蛇@沒什么好嘲笑的。


       中文系的基本訓練,本來就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后的天馬行空,逸興遄飛。有人問我,中文系的畢業(yè)生有何特長?我說:聰明、博雅、視野開闊,能讀書,有修養(yǎng),善表達,這還不夠嗎?當然,念博士,走專家之路,那是另一回事?!?/p>


       “語文學習與人生經(jīng)驗密不可分?!?/strong>這就說到了第三句。引述章太炎“余學雖有師友講習,然得于憂患者多”(《太炎先生自定年譜》),似乎有點高攀;那就退一步,說說普通大學生的學習狀態(tài)。不同地區(qū)不同水平的中學畢業(yè)生,通過高考的選拔,走到一起來了;可實際上,他們的學習能力及生活經(jīng)驗千差萬別。


       一般來說,大城市重點中學的學生學業(yè)水平高,眼界也開闊,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大學生,第一年明顯學得很吃力,第二年挺住,第三、四年就能漸入佳境——其智力及潛能若得到很好的激發(fā),日后的發(fā)展往往更令人期待。如果讀的是文史哲等人文學科,其對于生活的領悟,對于大自然的敬畏,對于幸福與苦難的深切體會,將成為學習的重要助力。


       某種意義上,學文學的,太富貴、太順暢、太精英,不一定是好事情。多難興邦,逆境勵志,家境貧寒或從小地方走出來的大學生,完全不必自卑。



還得學會獨立思考與精確表達

       對于今天的學生來說,單講認真讀書不夠,還得學會獨立思考與精確表達。這里的表達,包括書面與口頭。


       幾年前,我寫《訓練、才情與舞臺》,談及學術會議上的發(fā)言、傾聽與提問,其中有這么幾句:“作為學者,除沉潛把玩、著書立說外,還得學會在規(guī)定時間內向聽眾闡述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一輩子的道路,就因這十分鐘二十分鐘的發(fā)言或面試決定,因此,不能輕視?!?/p>


       具體的論述容或不準確,但強調口頭表達的重要性,我想八九不離十。大陸、香港、臺灣三地大學生在一起開會,你明顯感覺到大陸學生普遍有才氣,但不太會說話——或表達不清,或離題發(fā)揮,或時間掌握不好。這與我們的課堂教學傾向于演講而不是討論有關。實行小班教學,落實導修課,要求學生積極參與討論并記分數(shù),若干年后,這一偏頗才有可能糾正過來。相對于其他課程來說,語文課最有可能先走一步。


        在一個專業(yè)化時代,談“讀書”與“寫作”,顯得特別小兒科?;蛟S正因此,當大學老師的大都不太愿意接觸此類話題。既然沒有翅膀,若想渡江,就得靠舟楫。不管小學中學大學,對于老師來說,給學生提供渡江的“舟楫”,乃天經(jīng)地義——雖然境界及方法不同。


        在北京大學的專題課以及香港中文大學的講論會上,每當循例點評學生的論文時,我不僅挑毛病、補資料、談理論,更設身處地幫他們想,這篇文章還可以怎么做。學生告訴我,這個時候他們最受益。說到底,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人文學科,就是培養(yǎng)擅長閱讀、思考與表達的讀書人。只講“專業(yè)知識”不夠,還必須“能說會寫”——這標準其實不低,不信你試試看。

(摘自《作文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