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孩子寫作的最大問題是缺乏邏輯

2020-05-13 00:00 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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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新概念作文大賽,大家腦海里可能首先會跳出韓寒、郭敬明這兩個最具爭議性和代表性的名字,而對于同樣“受惠”于那個時代的新概念作文大賽、顯聲于《萌芽》雜志,并從此嶄露頭角的85后作家張怡微來說,她的寫作與成名之路似乎更低調(diào)而穩(wěn)實。

從復旦大學到臺灣政治大學,從寫作專業(yè)碩士到古典文學博士,張怡微一路走來,當同行中的很多人紛紛轉(zhuǎn)行,或走上了市場路線,只有她還堅守在象牙塔里,一度用勤勉的創(chuàng)作侍奉自己的文學之夢,繼續(xù)寫故事、寫生活。

作為年輕的85后作家,張怡微對閱讀和寫作的態(tài)度始終是:多看、多寫、多接觸以及盡情生活。在過去的一年中,張怡微精進不斷,在完成學業(yè)之外,還出版了《細民盛宴》、《櫻桃青衣》兩本小說集,為歷時五年的“家族試驗”寫作計劃畫上圓滿句號。

而從2004年第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開始,到時報文學獎、聯(lián)合報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這個曾經(jīng)一度拿獎拿到手軟的“獎項獵人”,如今站上了復旦大學的講臺,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

在帶教MFA(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研究生的過程中,張怡微發(fā)現(xiàn)了這一代年輕學生在寫作上的通?。喝狈壿?,思維跳躍,上下文寫得不是一回事。而這個問題的根源,可能與他們從小未曾接受系統(tǒng)的“工具化”表達訓練有著極大的聯(lián)系。

事實上,關(guān)于語文教育、閱讀和寫作,張怡微的很多觀點都頗有些沖擊我們原有的認知:

學校語文的目標不是培養(yǎng)作家,而是訓練“工具化”的準確表達。

多讀書、讀經(jīng)典并非必要,讓孩子對文學有熟悉感比閱讀的載體更重要。

寫作歸根結(jié)底是對閱讀的模仿,但模仿的一定是結(jié)構(gòu)。

現(xiàn)在的孩子并不缺寫作素材,只是世界變小、視野提升令他們見怪不怪。

在孩子記憶力最好的時候,適度的“填鴨”和背誦是必要的。

寫不好作文,可能是因為缺乏美育和自然教育,拓展文學的邊界很重要。

在清風君的印象里,中學學習語文時,仗著母語的天然優(yōu)勢,語文學科總是被排在數(shù)學和英語之后。而等到真正進入大學,乃至走入職場以后,即使是非文科專業(yè)的學生也能明顯地感受到,閱讀和中文寫作才是相伴一生的學科,即便離開學校,也是須臾不離身的謀生技能。

而我們也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是,雖然中文是我們的母語,但是真正能堅持閱讀習慣、寫得一手好文章的人其實并不多;學生之中,見到作文就發(fā)憷的亦不在少數(shù)。張怡微甚至指出一個怪象:中國孩子的中文作文反而不如英文作文寫得思路清晰,就連把一件事情講清楚的基本要求也未必人人能達成。

那么,我們究竟應該如何訓練閱讀和寫作這兩項最基本的能力呢?不妨來聽聽張怡微的答案。

學校語文教育并不承擔

“把孩子培養(yǎng)成作家”的責任

當被問及理想中的語文教育是什么樣的,曾在兩岸三地都接受過中文教育的張怡微竟給出了一個最樸實無華的答案:訓練準確的表達。

“其實我覺得,中學階段能夠培養(yǎng)‘準確’的能力就不錯了。并非每個人都會成為作家,中學語文教育并不承擔這樣的職責。”

如今已走上講臺,開始手把手“帶徒弟”的張怡微坦言,她很討厭語言不準確,因為所有文體都是語言的載體,我們從小學中文,就是在練表達,而其實這個能力是很難培養(yǎng)的。

比如說,樓上著火了,兩個人從現(xiàn)場出來,一個人在尖叫,嘰里呱啦講了一大堆,你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還有一個人沖出來就告訴你幾樓著火,其余的人在哪里。而這就是表達能力,這不是情緒。有的人就是講得清,有的人就是講不清。

“孩子念完高中,至少要有一種基本的描述事情的能力。將來如果要辭職,甚至就算是寫個離婚協(xié)議書,你得有把事情講清楚的能力吧?!?/span>

而且這種基本的表達能力,其實跟文學沒關(guān)系。如果真的熱愛文學,也要把這個基本的素養(yǎng)完成,再考慮藝術(shù)上的發(fā)展。而對大部分人來講,能夠準確簡潔地表達想法就很好了。

其實,這就涉及到一項非?;镜闹形哪芰Γ焊爬?。概括是最有用的,尤其是對中學生而言,既要言簡意賅,又要突出重點。比如在800字的作文里,一個舉例最好不要超過四句話。

在張怡微讀博時,老師會要求她們在讀別人的論文的時候,自己寫摘要。但實際上,我們知道論文都是自帶摘要的,為什么還要我們自己總結(jié)?實際上就是刻意的訓練,要我們能夠用自己的話表達清楚,讀到了什么。

除了概括能力的欠缺,張怡微還特別指出了一個吊詭的事實:

中學生雖然覺得英文難學,而且寫出來的英語作文在思想上的確要比中文低好幾個檔次,但至少絕大多數(shù)人都能把事情講清楚,并且層層遞進、思路清晰。而到了寫中文作文,反而是缺乏邏輯,思維跳躍,甚至前言不搭后語。

在復旦教書的這段日子里,張怡微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她讓學生概括《長生殿》,問他們講了什么故事?理科背景的學生,三句兩句就把故事用很簡單的話講清楚了。雖然不甚完美,思路卻很清楚。相反是文科生,講了很多,但講得很亂,好幾條線亂串,沒讀過原作的人根本聽不懂。

這背后的原因其實很好理解。小孩子的思維過程本就是跳躍的,但在數(shù)理化的練習里,我們會刻意地訓練孩子不能跳步。

所以文科和理科最大的思維差距就是,理科生這一步?jīng)]有解決,他是很難受的,他就做不到下一題了。文科生的問題是,很多問題是不用解決的,年復一年。然后我們會說,這真是個好問題。哲學不就是這樣的嘛。

因此,張怡微會特別強調(diào),在寫作的時候,也要講求邏輯推理。你的寫作素材陳列的方式、情感鋪陳的方式,是否能夠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我們的情感也是要有推理的,不只是情節(jié)要推理。然后推理到最高潮的時候收住?!?/span>

以王維的著名詩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為例,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思鄉(xiāng)都到這個地步了,應該要哭哭啼啼了吧,要兒女共沾巾了吧。正在要涕淚飄零的時候,詩人把筆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遠方,換了個角度切入。但他之前的情感已經(jīng)到了最高點了,你才能從遠方調(diào)過來,這在情感的邏輯上才是合理的。

總說要“多讀書”、“讀經(jīng)典”,

孩子哪來那么多時間?

寫作是輸出的過程,它離不開閱讀的輸入。所以,一直以來,大家都格外重視閱讀,總勸誡孩子要多讀書,而且最好要啃下一本本厚厚的經(jīng)典。而在張怡微看來,有時候這個目標似乎顯得有些不切實際。

首先,讓孩子讀經(jīng)典的這個動作還是有意義的。但孩子太小的時候,有些材料就是讀不進去的,但留下印象也是好的。“搞不好哪天他年紀大了,回過頭來看一下,他會想去接觸原來的書,這是我的經(jīng)驗。”

對于讀書的作用,張怡微有一番特別有意思的觀點。我們總是說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但她確認為,書籍恰恰是在人無法進步、不順利,甚至倒退的時候看的。它能幫你升職加薪嗎?不能吧。但在人生很不順利的時候,一個人或許會想要去看看某本書,找尋一點可能的答案。

但這個回過去讀書的基礎是什么?還是需要在兒童時期,給他創(chuàng)造一個印象,去給他講一些可能當時填不進去的東西。無論是讀紙質(zhì)的書,還是讀電子書,甚至是看連環(huán)畫、影視劇、戲劇,這些都是好的“閱讀”形式,載體并不重要,并且當時讀不懂、看不懂也沒關(guān)系。如此,在一個人人生不順利的時候,他回過頭去找書看的概率會大很多。

張怡微說,自己小的時候,讀書也毫無章法,看了一堆東西,似乎也沒學到什么,但好歹培養(yǎng)了讀書的習慣。而這個習慣,到了二十歲以后就很難培養(yǎng)起來了?!翱床欢埠茫阒辽僦朗澜缟嫌凶x書這么一件事?!?/p>

而現(xiàn)在最殘酷的一個事實是,很多不學文學的人,他們一生的中文教育可能基本就在高中完成了。他們所有的閱讀量竟然就是現(xiàn)代文閱讀的量,考試考了什么,他就讀了什么。

這就很可怕了,他在大學里可能一年不見得讀一本文學書。一直到進入職場,工作很忙,就徹底不讀書了。接下來可能就要生了孩子之后會陪孩子看一些繪本。因此,整個閱讀的壓力也降落到了中學語文的頭上,仿佛那之后就是訣別了。但實際上,從文學的輸入角度來講,這個閱讀量是遠遠不夠的。這也是為什么,相比美國中小學生的閱讀量,中國孩子總被吐槽,讀得太少。

對此,張怡微有一個方法。

一般的文學作品和名人名家,課本和考卷里都有涉及,從這個角度來說,她覺得不一定要看很多課外書,實際上學生也沒有那么多時間抱著原著啃,所以把課內(nèi)的范文精讀、讀好就行了,這正是接觸文學的捷徑。很多文章為了用來考試或教學,其實是刪減版或修改版。學生可以把文章改動前的原文找出來對比,多動動腦筋,哪里做了改動?為什么這么改?差別在哪里?事實上這也是我們做文學研究的方法。

孩子還是要背點東西,

寫作的時候肚子里才有“貨”可調(diào)

我相信,對絕大多數(shù)孩子而言,“背誦全文”這四個字絕對是語文教育中最“慘痛”的經(jīng)驗了。而張怡微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卻頗讓我感到意外,她非常認可孩子在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多背點東西?!氨M管不理解,先背下來,等孩子長大之后是會自動調(diào)取出來用的,忘都忘不掉。”

現(xiàn)在在中國,讀書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記性好。但是,記性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能不能調(diào)動記憶當中的知識為你所用才是更重要的事。

現(xiàn)在孩子的學習壓力大,讀書這件事有時候很難量化完成。所以潛移默化的影響就變得很重要了。比如說,有些父母就會讓孩子在上學路上聽聲律啟蒙,讓她對語言美感、節(jié)奏和韻律有一個熟悉度,像唱歌一樣地放給她聽,孩子也是無意識地去記,那么她之后講話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會想,這句話用這個字結(jié)尾比較好聽。這就是無意識的培養(yǎng)。

在張怡微看來,孩子小時候看書雜一點,甚至有一些糟粕也無妨,但還是要多看,培養(yǎng)讀書的慣性。大人不妨講一些民間故事給孩子聽,如果不感興趣就給他看看科普類的東西,接觸大自然,也是好的。

“我相信如果是一個對自己的閱讀有要求的人,遲早會告別這些所謂的糟粕,因為他會不滿足。這種不滿足感比告訴他什么是好的更直接,因為他讀得不過癮,就想讀更好看的,自然會去找更好看的?!?/span>

而另一方面,張怡微卻很反對近幾年大熱的“知識付費”,即打著“幫你讀書”的旗號來實現(xiàn)閱讀的效果?!拔也拢@是給開車的人聽的吧。它其實是用于聊天,假裝自己看過這本書,騙自己,就好像看過一部電影,就相當于看過一本書一樣。”

通過這類知識付費產(chǎn)品,人們聽到的都是偏見,都是一家之言,只能和最普通的人聊天的時候,才能起到作用。其實你對這個文本還是非常陌生的。“就好比,你媽在外面找了十個最精英的人來概括你媽,然后說出來給你聽,這是你媽媽。你肯定認不出,因為你和你媽太熟了?!?/span>

其實讀書是絕不可能輕松的,都是極其艱苦的,甚至講苦都是謙虛了。真正細致的閱讀工作是沒辦法讓別人替代的,而且不是自己咀嚼的東西也是記不住的。


孩子抱怨沒有寫作素材,

或許只因世界變小,

而他們還沒學會如何“看”

如果你的孩子在攤開作文紙之后,總是習慣性地眉頭緊鎖、苦思冥想,那很有可能他就是在頭疼要寫啥的問題。而這也是很多孩子在寫作時遭遇的第一大難題。

而在張怡微看來,孩子們并不缺乏寫作素材,而是這個世界發(fā)生了巨變,孩子的生活條件變好,視野變得越來越開闊,眼中的“故事”自然也少了很多。

舉個例子,你或許很難在21世紀和孩子解釋“郵差”這個概念,因為我們腦海里最熟悉的可能是快遞員的形象,但快遞員和郵差真的不是一個概念。

再比如,過去在復旦交論文,沒有打印店,需要坐船到崇明島去讓人家排字打印,也就是說你寫論文必須留出一個坐船的時間。過去去外灘要倒三兩公交,而現(xiàn)在孩子去香港都不算出國。再平常一點的案例,很多孩子上下學都有私家車接送,放學路上少掉了多少吃吃喝喝講八卦的回憶。正所謂有路,才有故事。

所以一旦把這一切過程都簡化了以后,孩子們的確獲得了很多別的東西,但似乎也失去了很多經(jīng)歷的可能性?!?/span>

也就是說,過去我們認為是寫作素材的東西,在現(xiàn)在的孩子眼中,都太常態(tài)了,世界正在越變越小。

所以,訓練孩子如何去看這個世界就變得異常重要了。張怡微特別談到,中國孩子很缺乏真正的美育和科學教育,因此他們其實并不懂得如何“走心地”觀察,更不要說形容這個世界了。這也直接導致了孩子寫出來的文章不細膩,沒有“煙火氣”。

最簡單的例子,你讓學生看一幅名畫,讓他寫個評論,我們沒有這個訓練;給他聽一段音樂,寫個樂評,我們也沒有這樣的訓練。其實樂評是最難寫的,怎么寫出聽覺?孩子寫不來。他只會說喜歡某個歌手,但卻沒辦法描述音樂這件事。而這實際上是需要刻意訓練的。

還有,我們學生的文章中經(jīng)常沒有色彩。我們看到老文人在這方面很考究,他們的東西現(xiàn)在我們可能覺得過時,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它是很精巧的。比如余光中,就很會寫聽覺、觸覺,很會寫通感。他一直雕琢他的字句,還用典,而這些都是我們現(xiàn)在不擅長的。

另外一方面,他還寫很多色彩,他很努力地在文章里布置這些色彩。但我們的孩子沒有這個意識,因為我們不看,不看畫,不懂藝術(shù)。比如我們說紅色,孩子能說出多少種紅色?當他看到一朵花的時候,只能說這是紅花就結(jié)束了。這就是從小缺乏美育的結(jié)果。

我們學英文的時候,時常會有明知某物卻形容不來的困擾。但其實在中文寫作里,詞匯量的匱乏也是個普遍存在的問題。但想要擴大孩子的詞匯量,需要各學科共同努力才行,光靠語文一科,其實是遠遠不夠的。

這時候可能孩子還需要來點靠譜的科學教育。首先得讓孩子接觸大自然,其次要看科普的東西。

“我們的科學教育也很奇怪,就是做題。做不好題的人就覺得和科學沒有緣分。其實不是這樣的,科普也有很多人文的東西,只是我們都沒有意識到?!?/span>

比如說愛斯基摩人形容雪,他能講出三十幾種詞匯來。但是我們南方人就用不到,因為南方不下雪。

所以,我們大人能做的,就是幫孩子拓展文學的邊界,無論是美育還是科學教育。這種接觸并不一定是直接跟文學相關(guān)的,甚至也不拘泥于看書這種形式,可能是看個視頻,聽段戲劇,逛個展覽等等。

張怡微強烈推薦,從視覺的東西入手,因為小朋友都喜歡動的東西。而且越小的孩子越喜歡看動的東西。所以無論是動畫片、連環(huán)畫或者電視劇以及舞臺劇,就從這些媒介開始讓他熟悉文學,從外圍引發(fā)他的興趣,讓他能夠產(chǎn)生進一步探索文學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