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2018-11-09 18:35發(fā)布     15638

稿件來源:正直舍—微型小說作家網(wǎng)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 尹全生

翠花姓黃。

本來,翠花是有資格使用上千元一瓶世界名牌護膚品的。

可是,她一生只買過一瓶雪花膏。那還是她結(jié)婚時,狠狠心花兩毛錢買的,每天用小拇指尖尖兒沾一丁點兒。三個月后雪花膏還剩大半瓶,翠花就舍不得再用了。因為她已懷上了孩子,要把雪花膏留著給孩子用。

――這就是命運。


黃翠花呀

翠花1961年結(jié)婚時19歲。她同當(dāng)時許多鄉(xiāng)村姑娘一樣,進了洞房才知道自己男人是啥模樣,無所謂愛與不愛,反正木已成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嫁個石頭抱著走了。

這以后她就成了莊稼漢根柱的老婆,成了瓦屋村一個忙碌的陀螺。

根柱一生的最高“官銜”,是草山公社瓦屋大隊瓦屋村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可他上任一個月就被“撤職”了,原因是眾牲口不聽他的管教。根柱是個很窩囊的男人,更糟糕的是他是個很窩囊的莊稼漢;很窩囊的莊稼漢一生中會遇到數(shù)不清的倒霉事:公社倉庫失竊,作案人圈定在瓦屋村,限期破案。瓦屋村頭頭查不出盜賊,無奈時就捉了根柱去充數(shù);他難得進一次縣城,好不容易去一次,就在街道上被罰了款,原因是他灰頭土臉、穿著破爛,影響了市容;他得了急性闌尾炎,痛急了到縣醫(yī)院去診治,醫(yī)院對他進行了包括腦CT、核磁共振在內(nèi)的全方位檢查,僅檢查費就花去4000塊錢;他買的“良種”、農(nóng)藥曾使一季莊稼顆粒無收……世上老鷹吃黃鼠狼,黃鼠狼吃雞,雞吃蟲子,蟲子吃誰?根柱就是一條蟲子。而且,雞吃蟲子,蟲子可以東躲西藏,他卻沒有任何地方也沒學(xué)會躲藏;而且,老鷹和黃鼠狼不直接吃蟲子,只有雞才吃。而他這條“蟲子”,老鷹和黃鼠狼和雞誰見誰吃……

根柱在外面受了窩囊氣或是日子過的緊巴、心里憤懣或煩惱時就要喝幾口老白干。酒一下肚,他總要找個對象,把窩在肚里的憤懣或煩惱發(fā)泄出來。根柱發(fā)泄的對象只有翠花。起初,根柱才打三幾家伙、還遠(yuǎn)沒解氣呢翠花就癱倒了。他漸漸摸索出了使翠花不至于很快倒地的經(jīng)驗:揪住頭發(fā),往上提著打。翠花身材嬌小,牛高馬大的根柱把他提起來費不了多少力氣。這樣打即便是翠花已經(jīng)口吐白沫翻白眼了也不會倒下,根柱可以充分施展拳腳,把窩在肚里的憤懣或煩惱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干凈。

等到根柱解氣了、酒醒了,見翠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翻白眼,就又后悔得直扇自己耳光,一邊扇一邊往死里掐翠花的人中,三掐兩不掐的,翠花就會活轉(zhuǎn)來,對痛哭流涕的根柱說“沒事……”

根柱掐她人中每次都是往死里掐,否則不起作用。男人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一個指甲上掐,牛皮也難撐得住,翠花皮開肉綻是少不了的。她鼻孔下面的指甲痕還沒愈合,沒幾天就又被掐得血淋淋的。天長日久,翠花鼻孔下面就永遠(yuǎn)留著一個月牙狀的疤痕。

翠花父母早就知道了她的不幸。當(dāng)時她只一個孩子,父母曾暗地里勸她趁早改嫁算了。不料翠花竟哭得天昏地暗:“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你們卻想攪黃它,安的什么心哪……”翠花確實不恨根柱,她覺得根柱也實在太難了,滿肚子的窩囊氣或煩惱不發(fā)泄出來,弄不好會憋出病的;她說男人都有幾分血氣,氣頭上不打老婆又能打誰?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翠花抗擊打能力超強:她口吐白沫翻白眼后,從來沒有吃過藥住過院!表現(xiàn)最差勁兒的一次也只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就可以下床,東倒西歪地為根柱洗衣做飯了。  

在根柱面前翠花也有硬氣的時候。那時她的大姑娘高中畢業(yè)要報考大學(xué),根柱說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哪有錢上大學(xué)?死活不準(zhǔn)許。翠花抓起一把剪刀,披頭散發(fā)地?fù)涞剿埃骸澳阋遣煌?,我這就跟你拼了!”

根柱揪住翠花的頭發(fā)就又開打……

大姑娘最終還是進了大學(xué)。這不久根柱就得了絕癥,臥床不起。翠花為他端藥端水、喂吃喂喝,但兩年后根柱還是沒挺過來。這一來就沒人再打翠花了,可是當(dāng)時她哭死過去幾次,每次蘇醒過來都是那句話:“你走了,叫我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呀……”     

那年省長親自帶隊,來到瓦屋村訪貧問苦,要村長如實推薦一戶最貧困的人家,并說出理由。村長吭哧了半天,最終只得推薦了翠花家,理由是:她家連電費都交不起,夜里點豆油燈照明只一小會兒;她男人臨死前,說好想吃幾口有咸味的飯菜,翠花就拿一個斷了柄的小湯勺到鄰居家借鹽,說等把豬養(yǎng)大賣了,就賣鹽來還……省長眼圈紅了,問她家為什么這樣窮。村長介紹說:她公公婆婆藥罐不倒五年,剛送走公公婆婆她男人又臥床不起兩年,眼下三個孩子,一個上大學(xué)、兩個上中學(xué)……

翠花正端著個瓦盆去喂豬,見一群臥車涌到了家門口。她一時慌張,手一松瓦盆摔碎在地上,而那雙手卻僵在胸前。

那雙手不但黑,而且干枯粗糙,如同放大了的黑雞蛋爪子――因為那是一雙幾十年來放下鐮刀、鋤頭,馬上又拿起鍋鏟、燒火棍的手;一雙為公公婆婆男人還有三個孩子縫補漿洗、喂藥喂飯、擦屎端尿的手;一雙挨打時緊捂住嘴,使鄰居不至于聽到她哭聲的手;一雙被太多的眼淚浸泡過的手。

省長一進門先盯住了翠花的臉。那張臉憔悴枯黃而且皺紋縱橫,如同是一副核桃殼做成的面具。省長一直盯著那張臉,一邊問這問那;問著問著他怔住了:“你可是40年前,與我一道考取大學(xué)的黃翠花?”

翠花也怔怔地看著省長:“你是……狗剩子?”

省長眼淚奪眶而出:“黃翠花呀……”


默默兩人行

狗剩子是省長的小名。

翠花和他是高中同學(xué),1960年他們一起高考,同時考取了省城的同一所名牌大學(xué)。他們兩個不同村但是一個公社的,錄取通知書到手后,他們的父母在一起商量,說兩個孩子都沒出過遠(yuǎn)門,到省城大學(xué)報到時兩人一起走,路上相互好有個照應(yīng)。

當(dāng)時到省城有兩條路可走。一條大路繞遠(yuǎn),將近500里,坐汽車轉(zhuǎn)火車,光車費每人就要花40多塊錢。兩家人都是指望母雞下蛋賣錢買油鹽的窮人家,花這么多錢都心疼。當(dāng)時那年頭,雞蛋3分錢一個,40多塊錢就是1000多個雞蛋,一只母雞幾輩子也生不了這么多蛋哪!另一條則是翻山涉水的小路,只有170里路,趕趕緊兒三天就走得到。翠花和狗剩子父母最終決定要他們徒步走小路,理由是:早些年進京趕考的讀書人,徒步走一兩個月才趕到京城的事不新鮮。同時,兩家父母還為他們確定了動身時間:提前四天去報名。理由是:去的早了,每吃住一天都是要花錢的。

上路時,翠花和狗剩子一人一根扁擔(dān):扁擔(dān)一頭挑著被褥衣服,一頭挑著臉盆碗筷和學(xué)習(xí)用具。那時候的人封建死了,他們早就認(rèn)識,但平時見面說話就是那么一問一答:“吃過飯了?”“吃過了?!币虼?,如今兩個人結(jié)伴趕路,翠花一開始就感到別扭。

翠花和狗剩子上路了,送行的雙方父母在他們身后嘮閑話。

狗剩子父母試探著說:“這倆娃兒在一起,還……還算般配?!?/span>

翠花父母說:“娃兒們還小,等他們念完大學(xué)校再說。” 其實,翠花父母還有幾分瞧不起:狗剩子高考的分?jǐn)?shù)比翠花低,又是中農(nóng)成份。翠花家卻是堂堂正正的貧農(nóng)!

翠花和狗剩子一前一后,挑著擔(dān)子翻山越嶺。鄉(xiāng)間土路上很少有行人,好安靜好安靜啊。越是這樣的環(huán)境,翠花越是覺得別扭,越是覺得應(yīng)該與狗剩子隔遠(yuǎn)點兒。

狗剩子走在前面,他時不時停住腳,扭頭看一眼面若桃花的翠花,然后又匆匆把頭扭轉(zhuǎn)回去,一顆心莫名其妙地“怦怦”跳著,說:“累了,咱們歇歇好吧?”

歇歇就歇歇。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坐在地上,一個遙望頭頂?shù)奶?,一個注視眼下的地,誰也不說啥。

同是18歲的兩個少男少女,就這樣結(jié)伴同行。

鄉(xiāng)間土路兩旁幾乎見不到廁所,這對翠花來說糟糕透頂了。路上行人稀少,如果要解手,當(dāng)前后沒人時,躲到路旁的地溝里應(yīng)急是可以的??墒?,狗剩子就在跟前,咋辦?她當(dāng)天偏偏又拉肚子,拉肚子的事怎好對狗剩子實說?翠花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時便對前面的狗剩子扯謊:“你前面先走,我要坐下歇一會兒。”

可狗剩子不知底端,反停下腳步,放下扁擔(dān):“我也累得不行了,咱們一起坐下歇一會兒?!?/span>

因為羞怯,因為急促,因為狗剩子的愚鈍,翠花忍不住跺著腳嚷起來:“你滾你滾你滾!滾遠(yuǎn)點兒!”

狗剩子被她異乎尋常、突如其來的憤怒嚇得不知所措,挑起擔(dān)子撒腿就逃;逃離十幾步開外后,他越發(fā)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邊逃邊回頭看了一眼:翠花正解了褲子往地上蹲呢!一陣暈眩差點兒使狗剩子背過去,一種罪惡感卻又迫使他狂奔不止,逃得無影無蹤。

狗剩子回頭張望的那一眼,恰恰被翠花看到了。她覺得狗剩子看那一眼是有意的,覺得那一眼就是照相機的閃光燈,一閃亮就把自己最不能見人的隱秘照進他心里了……翠花感到滿臉火辣辣地發(fā)燙,又羞又氣,恨不得追上去把狗剩子心里的“底片”掏出來撕個粉碎;又恨不得自己當(dāng)即就鉆進地縫里去,永生永世不出來……

這以后,就是翠花孤身一人往前走了。

孤身一人往前走,她擔(dān)心自己走不到省城,三天的路程,還沒走到五分之一呢!可是,即便是走不到她也死活不愿再見到狗剩子。

可是不見行嗎?翠花一邊走一邊默默地想:這一路可以不見他,可是到了省城、到了大學(xué)怎么躲得過?在她的想像中,省城也不過與縣城一般大小,大學(xué)也不過與剛畢業(yè)的高中一般模樣,就那么一片地方,低頭不見抬頭難道見不到?――如果狗剩子再把他見到的說出去……哎喲我的媽呀,沒臉活人了!

翠花猶豫了:我還有臉到省城大學(xué)報到嗎?但這種猶豫只是在她腦海里一閃,一閃就消失了。

黃翠花命運的分水嶺,還不是狗剩子回頭張望的那一眼,而是旅途中的一個小客棧。


鄉(xiāng)下客棧

天快黑時變了天。翠花緊趕慢跑,跑進一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找到一個只有幾間泥瓦房的小客棧后,夜雨就“劈里啪啦”落了下來。

那年頭的鄉(xiāng)下村鎮(zhèn)的旅館都叫客棧,客棧也好旅館也好,當(dāng)時根本沒有單人間、雙人間一說。這個小客棧更簡陋,一概的地鋪,而且是通鋪。所謂的地鋪、通鋪,就是在地上鋪些麥秸,放條蓆子有床被子;蓆子挨著蓆子,一條蓆子就是一個鋪位。

服務(wù)臺上點著油燈,一個大胡子服務(wù)員正在打瞌睡。

醉醺醺的大胡子被喊醒后,說客滿沒有鋪位了。這是小鎮(zhèn)上唯一的客棧,除了這個客棧到什么地方過夜?外面在下雨,又人生地不熟的,咋辦?翠花急哭了,央求“大胡子爺爺”無論如何要給安排個地方。大胡子讓翠花原地等著,自己走進一個房間,過了好久才出來對翠花說:“算你走運――我讓其他旅客擠了擠,在門邊給你擠出了大半個鋪位?!?/span>

雖然他說擠出來的鋪位沒有被褥,要用翠花自己攜帶的,翠花還是高興得不得了??伤哌M房間后,發(fā)現(xiàn)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就又退出來求大胡子點燈。大胡子說:“今晚這里停電。門邊第一個鋪位就是你的,進門往下一倒就是了,用不著點燈浪費?!?/span>

翠花再次走進房間,摸到了門邊第一個鋪位,摸到了空出來的大半個蓆子。

與之為鄰的旅客已經(jīng)睡熟,鼻息輕微而平緩。

趕了一整天的路,翠花太累了。她摸黑打開自己的被褥,合衣躺下,頃刻便酣然入睡。

翠花是被男人說話的聲音驚醒的。睜眼看時天已微明,幾個男人一邊議論著什么一邊在收拾行裝。翠花一激靈坐起來:“天哪!我這是住在什么地方?”

她很快看清楚了、明白了:自己與一幫陌生的男旅客住了一夜的通鋪!

其實這算不了什么。那年頭,鄉(xiāng)下的女人很少遠(yuǎn)出,村鎮(zhèn)小客棧大多不考慮女人住宿的因素;偶然遇到有女人住宿,沒空房時,往往就做出“男女混編”的安排。那時鄉(xiāng)下人出門在外,住客棧都是不脫衣服的,民風(fēng)也淳樸,不會發(fā)生什么出格的事。小客棧當(dāng)天夜里只入住翠花一個女的,在醉醺醺的大胡子眼里,她還是個不曉事的小姑娘,做出這樣的安排就更沒什么可大驚小怪了。

可是,當(dāng)翠花發(fā)現(xiàn)自己與一幫男旅客住了一夜通鋪后,羞得不敢抬頭。好在天還沒大亮,她急匆匆收拾被褥,打算盡快人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小客棧。

就在這時,緊挨翠花住的男旅客也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

坐起來的男旅客竟然是狗剩子!

兩個人對視一眼,頓時都傻了。狗剩子先回過神兒,他一骨碌跳起來,“劈里啪啦”地抓起自己的行李,奪門鼠竄而逃。已經(jīng)起床的旅客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怔怔地看著翠花。那種怔怔的神態(tài),被翠花的眼睛幻化成了猥褻的嘲笑。

恥辱感使翠花周身的血都變成了火,“呼啦”一下燒到了臉上。她想蒙起臉大哭一場,又想跳起來喊“我什么事也沒有”,可是她最終選擇了逃避,抓起行

李,發(fā)瘋一般逃出了小客棧。

出了小客棧有兩條路,一條是來路,一條通往省城;通往省城的路上,狗剩子正亡命般飛奔而去。翠花毫不猶豫地奔向來路。

一口氣跑出兩里路翠花才停下來,才在心里喊出了一句話:哎喲我的媽呀,實在是沒臉活人了!

秋雨早已經(jīng)停息,這里的清晨靜悄悄。而翠花心里的暴風(fēng)雨卻怎么也停不下來。

這接下來怎么辦?跟隨狗剩子到省城的大學(xué)報到去?一只斑鳩站在附近的樹上,傻愣愣地看著翠花,直著嗓子鳴叫:“咕咕--咕咕--” 翠花的聽覺,把斑鳩的鳴叫演義成了“不去――不去――”

可是,不到大學(xué)報到又咋辦?一只叫天子不停地扇動著翅膀,卻固定在她頭頂?shù)囊粋€點上,不歇氣地鳴叫:“啾啾――啾啾――” 翠花的耳朵,把叫天子的鳴叫翻譯成了“回去――回去――”

回去回去回去!這學(xué)不上了!翠花掏出“入學(xué)通知書”,狠狠地撕個粉碎,而后挑起扁擔(dān),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三個字的悼詞

如今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六十年代初十分正常,上大學(xué)和不上大學(xué)沒有多大區(qū)別:從觀念上看,上大學(xué)與否都是勞動者的普通一員;毛主席就教導(dǎo)說: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從實際生活中看,辭去城市工作,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人成千上萬;即使沒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干部也好、知識分子也好,哪個不時常與工農(nóng)大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就各大學(xué)每年錄取情況看,實際錄取人數(shù)往往都低于通知錄取人數(shù)。

翠花沒有直接回家,她在親戚家住了幾天,等報道期限過了才回到家,對目瞪口呆的父母扯謊說:“學(xué)校今年停招女生?!?/span>

老實巴交的父母竟然相信了,竟然“回心轉(zhuǎn)意”了,說這樣也好,女子無才便是德,學(xué)校不招收女生家里不但少花些冤枉錢,還多了一個勞動力。

翻過年就是1961年的大饑荒,翠花家三天兩頭揭不開鍋。她父母見幾個孩子都餓得直不起腰,便打算把老大翠花先嫁出去――送出去一個就少一張嘴。正在這時有媒人上門,說瓦屋村的根柱世代苦出身,正宗的貧雇農(nóng);人實誠,干活最肯出力氣,根正苗壯。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這樣的小伙子是頂級“帥哥”;而且媒人還說:根柱家房后有棵大榆樹,斷糧時,剝樹皮夠一家人頂半個月!翠花父母當(dāng)即就拍板定下了這樁婚事。

媒婆之言,父母之命――不久,翠花就成了莊稼漢根柱的老婆,成了瓦屋村一個忙碌的陀螺……

訪貧問苦的省長站在翠花面前,神色里仍然殘存帶著40年前的窘迫:“當(dāng)年,當(dāng)年是……”

翠花用袖頭抹干眼淚,神情里仍然沉淀著40年前的羞怯:“當(dāng)年……當(dāng)年

我媽病重――嗨!事情都過去40年了,別再提了!”

“你這些年的日子……”

翠花臉一揚,揚起那張皺紋縱橫,而且鼻孔下面比別人多出一道月牙狀疤痕的臉;又?jǐn)n攏沾有草屑的頭發(fā),那頭發(fā)說不上白也說不上黃,亂麻似的。然后說自己這些年日子過得很遂心,這一輩子日子都過得很遂心:過成了一家人,男人本分,兒女孝道:“我的大女兒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就是你我當(dāng)年報考的那所大學(xué)!”

話說到最后,省長拿出了救濟金;除了準(zhǔn)備好的救濟金外,他又從自己身上掏出1000元,一起交給翠花。翠花死活不收,說:“我吃國家救濟的事要是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家窮得揭不開鍋了呢!”

 省長眼圈又紅了,改口說這不是救濟金,是賠瓦盆的錢:“你喂豬的瓦盆是因為我打碎的,應(yīng)該賠償?!?/span>

“那本來就是個破瓦盆,用鐵絲箍了幾道,還用棉花塞著破洞?!?翠花說省長糊弄人,“一個破瓦盆哪值這多錢?”

省長說:“那瓦盆是幾百年前人們用的物件,是文物!”

……分手后省長囑咐村長:“以后凡是黃翠花的情況,你可以直接打電話向我報告?!?/span>

這以后的日子里,翠花每個月都要收到500元的匿名匯款。

到翠花的第三個孩子也考取了大學(xué),她突然得了緊病,說不行就不行了。

省長專程趕到瓦屋村向翠花遺體告別。

堂堂一省之長,竟要向一個沒任何功名、任何地位的窮老婆子遺體告別!市縣領(lǐng)導(dǎo)聞訊后尾隨而來,還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更是涌來看稀奇,瓦屋村里外人山人海。而當(dāng)人們聽說了翠花的身世,聽說她大姑娘已讀完博士后時,人人肅然起敬,看稀奇的人群成了沉默的、漫山遍野的送葬人流。

省長在翠花皮包骨頭的遺體前鞠躬默哀,之后抬起頭來,嘴唇哆哆嗦嗦的,哆哆嗦嗦的要致悼詞;可是他最終只說出了三個字就泣不成聲了。他說的那三個字是:“命運哪……” 

這樣的話,本來是不該從一個省長的嘴里說出來的。

不過翠花的遺容安祥而滿足,甚至還帶著幾分自豪。

翠花應(yīng)該安祥應(yīng)該滿足應(yīng)該自豪:有哪個女人,經(jīng)歷過她一般的苦風(fēng)凄雨的生命里程和最終雨后復(fù)斜陽的心路里程?雖然生活榨干了她生命中的所有汁液,但那些汁液滋養(yǎng)并成就了一個家,滋養(yǎng)并成就了她青春的夢想??!她在為一個窩囊男人的每樁不幸最終埋單、在替子女們預(yù)支人生苦難的同時,實現(xiàn)了一個東方女性生命的輝煌涅槃!


《命運》(獲2005-2006年度“中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